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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室友余华

一九八七年

有一位古怪而残酷的青年小说家以他的几部血腥的作品震动了文坛

此人姓于

明华

浙江海盐人

后来我有幸与他同居一室

进行着同学的岁月

逐渐对这个诡异的灵魂有所了解

坦率的说

这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

他不会顺人情说好话

尤其不会崇拜名流

据说他曾当过五年牙医

我不敢想象病人在这个狂生的铁钳下将遭受什么样的酷刑

当然

余华有他的另一面

这一面与大家差不多

这一面在文学的目光下显得通俗而平庸

我欣赏的是那些独步雄鸡似的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正常的人一般都在浴室里引吭高歌

余华则在大庭广众面前狂叫

他基本不理会别人会有的反应

而比较自由的表现他狂欢的本性

狂欢是童心的最露骨的表现

是浪漫精神最充分的体验

这家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顽童

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个成熟的可怕的老人

对人的了解促使我重新考虑他的小说

试图说一点关于艺术的话

尽管这显得多余

任何一位有一柄的人

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都是一本难念的经文

都是一颗难剃的头颅

对余华的分析

注定了也是一桩出力不讨好的营生

这里用得上孔夫子精神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首先要做的工作是缩小范围

把这个复杂的性格抛到一边

简单的从思想和文学的能力方面给他定性

首先

这是一个具有很强的理性思维能力的人

他清晰的思想脉络借助于有条不紊的逻辑转换词曲折但是并不隐晦的表达出来

其次

这个人具有在小说中释放烟雾弹

并且具有超着的在烟幕中捕捉一人一鬼的幻影的才能

上述两方面的结合

正如矛盾的统一

构成了他的一批条理清楚的访梦小说

于是

余华变成了中国当代文坛上的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

这种类型的小说

我认为并非从余华

史如卡夫卡的作品可以说偏偏都有梦中境界

余华曾坦率的述说过卡夫卡对他的启示

在他之前

加西亚

马尔克斯在巴黎的阁楼上读变形记后

也曾如梦初醒的骂道

妈的

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

这是一种对于小说的顿悟

而那当头的棒鹤

完全来自卡夫卡小说中那种对生活或者是世界的独特的看法

卡夫卡如同博尔赫斯一样

是一位为作家写作的作家

他的意义在于他的小说中那种超越生活的神谕般的力量

每隔些年头

就会有一个具有慧根的天才从他的著作中读出一些法门来

从而羽化成仙

余华就是一个这样的幸运儿郎

毫无疑问

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是个残酷的天才

也许是牙医的生涯培养和发展了他的天性

促使他像拔牙一样

把客观事物中包含的确定性的意义全部拔除了

据说他当牙医时就是这样全部拔光

不管好牙还是坏牙

这是一个彻底的牙医

改行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小说家

在他营造的文学口腔里

剩下的只有血肉模糊的牙床

向人们昭示着牙齿们曾经存在过的幻影

如果让他画一棵树

他大概只会画出树的影子

是什么样的缘由使余华成了这样的小说家

现在我翻开他的第一本小说

十八岁出门远行

他写道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

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

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

我像一条船

小说一开篇

就如同一个梦的开始

这个梦有一个中心

就是焦虑

就是期盼

因期盼而焦虑

因焦虑而期盼

就像梦中的孩童因尿魄而寻找厕所一样

但我愿意把主人公寻找旅店的焦虑看成是寻找新的精神家园的焦虑

黄昏的来临加重了这焦虑

于是梦的成分愈来愈强

公路高低起伏

那高处总在诱惑我

诱惑我没命的奔上去看旅店

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

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

这里描写的感觉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强迫症

也是对希腊神话中推据时尚高山的西西服故事的一种改造

人生总是陷在这种荒谬的永无止境的追求之中

一直到最后的一刻才会罢休

圣贤豪杰无一例外

这是真正的梦魇

尽管这样

我还是一次一次的往高处奔

次次都是没命的奔

眼下

我又往高处奔去

这一次

我看到了

看到的不是旅店

而是汽车

汽车突兀的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

而且是毫无道理的朝我开来

没有任何的前因后果

正符合梦的特征

随即我就搭上了车

随即弃车就抛了锚

这也许是司机的轨迹

也许是真的抛锚

后来一群老乡拥上来

把车上的苹果哄抢了

我为保护苹果

结果竟然被司机打了个满脸开花

司机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并且抢走了我的书包和书

然后司机抛弃车辆

扬长而去

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司机与那些抢苹果老乡的关系所布下的巨大谜团

这也是余华在这篇小说里释放的第一颗烟

魔搭事件是反逻辑的

但又准确无误

为什么

鬼知道

当你举着一大堆答案去向他征询时

他会说

我不知道

他说的是真话

是的

他也不知道

梦是没有确定的意义的

梦仅仅是一系列由事件构成的过程

它只是作为梦存在着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当代小说中一个精巧的样板

它真正的高明即在于它用多种可能性瓦解了故事本身的意义

而让人感受到一种由悖谬的逻辑关系与清晰准确的动作构成的统一所产生的梦一样的美丽

应该进一步说明的是

故事的意义崩溃之后

一种关于人生

关于世界的崭新的把握方式产生了

这就是他在他的小说的宣言书虚伪的作品中所阐述的人类自身的肤浅

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

只有脱离常识

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

才能自由的接近真实

其实

当代小说的突破早已不是形式上的突破

而是哲学上的突破

余华能用清醒的思辨来设计自己的方向

这是令我钦佩的

自然也是望尘莫及的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