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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年公元一六五三年
自称江佐移民的史学家谭谦北上京师
谭谦终身不适
立志撰述一部明朝史书国雀
此行是为搜集明朝译文
并实地考察遗址
谭谦探访的主要人群是曾在明朝任职
如今在清朝为官的汉族官员们
清朝已承继明朝政朔自居
入关后公告在京明朝各衙门官员照常任职
原有品级乃至职位一概承认
于是一个身跨两朝的官员集团形成
社会舆论对这群人一开始大加鞭挞
极少数人忠性的称呼他们为献北诸臣
绝大多数人则斥责他们为降臣
汉奸
卖国贼
等清廷在中国的统治日渐巩固
舆论对他们的批判日渐严厉
这些降臣也颇有自知之明
自觉不容于舆论
自动夹起尾巴做人
有的人过着衙门府邸衙门的单调生活
公事之余闭门不出
不论住
不见客
独自对抗严酷的余生
有的人最新诗会和戏台
在延续明末文人舒适生活之余
从诗词戏剧中重温故国衣冠
有的人流连于古迹和寺庙
以显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
在幽寂之中寻求心灵的解脱
更有甚者
如祥清的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宫鼎姿
崇佛向善
洗心忏悔
持颂佛经
公开祈求早日登岸
祥臣们在小集团内部保持有限的交往
慢慢形成了一个低调封闭的圈子
笔者无法考证以明朝遗民高调自居的坛签
是如何在十多年后打入降臣圈子的
也许谭谦发愿为故去的明朝写一部史书
勾起了旧臣们心底隐藏着的一丝表达欲望
不少降臣接待了谭谦
提供了各自掌握的明朝史料
或者做了口述历史般的记录
一天
谭谦拜访曾任太蒲寺少卿的曹荣
曹荣是崇祯十年公元一六三七年进士
明末御史
他郑重的向谭谦展示了科场前辈孙承泽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年进士写的崇祯事迹一书
告诉谭谦
孙前辈记录崇祯事迹若干卷
不亲世人
这套书自然不可能送给谭谦
但是谭谦记下了孙承泽这个名字
巧的是
在江佐三大家之一的秘书院试讲无伟业那里
谭谦又遇到了孙承泽
这一天
吴伟业留谭谦在家吃饭
席间说到自己的童年
吏部侍郎孙承泽撰写了四朝人物传
那是一套卷志浩繁的史集
孙承泽密不适人
无为业恳求了一年多
才借了若干内容
一睹为快
孙承泽一再叮嘱无为业
借勿谢
无尾业展示给唐谦看道
知君帝禄之愿
勿逐其信事于人也
你可以引用这本书
但是不能暴露原作者的信息
可见当时孙承泽是在秘密整理撰写明末的历史
即便是吴伟业这样的童年好友兼详臣圈内人
他也秘而不宣
那么孙承泽是什么人
他又为什么埋头著史呢
孙承泽祖籍山东
出生在北京
是一个阔官
现在北京城核心区还有前孙公园胡同
后孙公园胡同
并非此地有公园
而是这两条胡同所在地原来是孙承泽家的孙公园
可见孙承泽生长在一户嘉境殷实的人家
他从小接受系统的儒家教育
从青年时代起就喜好读书
藏书
其书房云浮阁以藏书过万而享誉学界
崇祯四年
孙承泽中进士
时年三十八岁
之后发河南
先后任陈留
祥伏两县知县
因为政绩卓意
在崇祯十年入京任几事中
官至行科都几事中
几事忠和翰林
御史一样
是清流显要职位
非敬士众帝佼佼者不受
其中己事中属于建官
理论上负责监督皇帝的言行与施政
有封驳敕令的大权
同时监督官府行政
又是清流职位中实权最大者
六七年的几世中经历
使得孙承泽既有机会接触到最高层的所有正文
又能近距离的观察明末政治核心的决策由意
其中的祸福得失
这非常和孙承泽的脾气秉性
真可谓是人直相宜
一片光明的前途被李自成的大顺军击碎了
甲生年
起义军攻陷北京城
崇祯自义
孙承泽顿时面临着生死抉择
孙承泽的第一选择是自惊
在他书房中试图悬梁自尽
仆人很快发现并救他下来
孙承泽继而服片脑自杀
强烈的恶心把毒药呕吐了出来
孙承泽又跳入庭院中的观赏井自杀
再一次被仆人救出来
孙承泽在这三招都失败后
放弃了自尽的念头
有人批评孙承泽自尽是假惺惺作戏
你有本事别在家里自尽啊
找个没人的地方上吊
看谁来救你
很快
大顺军抓住了孙承泽
他只求速死
表示要为明朝殉难
但是抓住孙承泽的大顺军将领是个河南人
感念他在河南任职期间做过好事
不仅没有为难他
还好吃好喝招待着
温言未谏
劝说孙承泽投降大顺君
当时大顺朝如日中天
大有取代明朝的架势
孙承泽考虑再三
最终投降了大顺
出任大顺朝的四川防御使
这是孙承泽的第一次投降
南明建立后
诚志投降李自成的大臣兴起
从贼案孙承泽名列其中
他这个四川防御使就职后
还没来得及赴任
李自成就兵败山海关
大顺朝眼看着呼啦啦倒塌了
孙承泽无心与大顺朝同生死
共命运
而是弃官潜逃
隐藏在北京城里
八旗铁骑很快进占北京城
公告招降明朝官员
孙承泽在顺治元年公元一六四四年五月降清
孙承泽第二次投降
背上了三姓家奴的大名
异常激荡的局势在短暂的时间内
裹挟着人群
冲击着观念
撕裂了河山
等尘埃稍稍落定
人们惊讶的发现
自己和他人都面目全非
甚至狰狞可怕
孙承泽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有人为孙承泽等降臣辩护
认为没有必要要求官员为一个腐败没落的王朝陪葬
相反
良秦择木而栖
他们可以在兴朝里发挥才干
建立功勋
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双赢
这是现实主义的辩护
很多降臣投降清朝后
也的确做了不少好事
但是政治和道德并不绝缘
道德一定要约束政治
失去道德约束的政治会野蛮生长
成长为自私冷酷的巨无霸
万难之处就是其中的限度
如何把握孰轻孰重
孰进孰退
好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达成一致
无论降臣群体取得了多大的功勋
他们在道德上已经破产了
上至洪承畴
下至孙承泽等人
他们都默认自己道德破产
羞于谈论当场伦理
忠孝节操等话题
客观的说
孙承泽在清朝算得上平步青云
他在祥亲当年就任吏科都几事中
升任太常寺少卿
顺治二年公元一六四五年升为通政史司左通政
太常寺卿
顺治四年公元一六四七年任大理四卿
顺治五年公元一六四八年生兵部右侍郎
顺治八年公元一六五一年转吏部右侍郎
第二年生吏部左侍郎兼督察院右督御史
其中多次超常提拔
短短几年就成为位高权重的核心官僚之一
如果明朝尚在
孙承泽很有可能拥有不了如此辉煌的仕途
然而仕途越顺利
地位越显要
降臣们的心理压力可能就越大
他们的内心充满矛盾
一方面越来越在意现有的身份地位
力图保全荣华富贵
另一方面又对故国旧朝不能彻底忘怀
有时在镇压明朝余孽的时候
难保政治正确的原则
狠狠心
他们既要对仕途苦心经营
揣摩
满足权贵的心思
冷酷决策
又常常因为非我族类的尴尬和读书人的坚持而遭到贬斥甚至羞辱
嗯
走出紫禁城
离开衙门口
他们猛然发现社会舆论的鞭挞开始升级
自己已经荣升卖国头目
汉奸魁首了
无法衣锦还乡
只能忍气吞声
降臣们封闭在府邸中自嘲
不是昔日茂白须
难任武观修
修未德扭逆说仙都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
郁昧不成寐如有身
彷徨只能耿耿天为暑
兼累拥衣裳
这是一种无法向外人报的羞愧苦闷
随着年耻渐长
同类人逐渐兴散
新入世的汉族官员又非同类
他们无法言说的心理矛盾越来越重
好在清朝给予的荣华富贵
多少能够提供些许安慰
但清朝并非真心重用这些降臣
只是利用而已
满族高层从心底里鄙视这些人
摄政的多尔衮就公开评论宫鼎资
此等人只宜缩井静坐
何得持口论人
你们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
还要什么表达
要什么认同呢
孙承泽等人既失去了社会舆论的认可
也没有获得效忠的新潮的肯定
两头受气
顺治十年二月
吏部尚书初缺
孙承泽作为首居其次的吏部左侍郎
就新尚书人选尚奏发表意见
吏部尚书权衡所记得人为难
福建大学士臣宁夏在吏部时颇能持政
请以宁下分礼布事
必能养父澄亲之治
他明确希望同为降臣
如今已是大学士的臣名下分管吏部
顺治皇帝阅读奏章后
对阁臣们说
朕见承泽此书
动其隐微
代为含愧
彼意允其所请
而用名夏
则与彼有利
否则又将使朕猜以名夏也
顺治皇帝的态度很明确
他认为这是孙承泽在耍小聪明
这暴露出顺治皇帝根本就不信任孙承泽
也不愿意让陈明夏去掌管吏部
顺治皇帝以侍郎推举阁臣有怪大体为由
责令孙承泽回奏明白
事实上
高官初缺
朝廷大臣相互举荐自古有之
皇帝有时已让臣公们推荐人选
名为廷推
孙承泽推荐臣明夏不算唐突
此外
大臣就负责领域发表意见
有没有越界
完全由皇帝认定
孙承泽此举如果君臣相得
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顺治皇帝龙颜大怒
正反映出孙承泽在皇帝心中毫无分量
嗯
孙承泽两颊流汗
双腿站立颤抖着听完转述的盛誉
辛辛苦苦十年
自以为是身居险要的高官
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不能发表意见的小人物
他的委屈失落可想而知
还解释什么呢
还留下来干什么呢
孙承泽抛开之前的奏章不论
直接以两耳重听为由
祈求皇帝恩准其退休
顺治皇帝也不挽留
同年三月
孙承泽病免
时年六十一岁
第二年
孙承泽推荐过的大学士陈明夏因为妄议朝政
党父多尔衮被绞死
以此为由
朝堂上一批与陈明夏有关的降臣和汉族官员都遭到清洗
孙承泽幸运的因为提前退休而免于株连
也可算是因祸得福
孙承泽退休后
对世世是失望的
对自己的一生也是不满意的
他本质上是一个书生
人生在世要立德立严
只望留下一些精神遗产
可是自己早已道德破产
立德无望
只得转而专心立严
这是一批降臣的现实选择
比如降臣盲铎就认为
天下后世
独而怜其志者
只此数卷诗文耳
唐武兄弟他日得以诗文书法传
是以不愧前人
于是孙承泽离开闹市中的孙公园
来到位于北京西山卧佛寺西边的樱桃沟营柱退谷
字号退谷已叟
孙承泽在退伍中闭户著书
日不释卷
寻求个人的价值和内心的解脱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记载的孙承泽的作品有篆述二十三种
四百余卷
其中既有孔义传
义合阐
上书集解
语共考等精益之书
又有水利考点治纪略
治合技等经济之书
既有春明孟鱼录
天府广记
人物志等地方志书
又有原名典故编年考
典制纪略
桓语纪略等制度典籍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
考虑到他当时年过花甲
这项工作的难度更大
因为孙承泽在明末担任几事中冥王后
他又有意识的搜集暂失的大内史料
所以他所编著的山书
司灵情政记
司灵典礼记等历史图书中
保存了丰富而珍贵的资料
他所撰述的元
明两朝典章制度类图书
争影详实
分条细目
是重要的制度类工具书
孙承泽在退谷中建有藏书楼
名为万卷楼
我们可以想见
在西山脚下人迹罕至的山谷中
一个老人几十年如一日
买首史料典籍
奋笔疾书
他不是简单的整理编辑历史
而是以史为鉴
总结前人的兴亡
用历史关照未来
蕴藏着一个明朝旧臣的苦心
历朝历代都重修史
清廷以天下正朔自居
延续修前朝政史的做法
在顺治二年五月开馆转修明史
无奈明代典籍散失
遗书修史缺乏史料
尤其是天启
崇祯年间的史料
于是清廷下诏构求遗书
但是民间疑虑重重
献书者寥寥无几
孙承泽可能是当时北京地区保存明代史料最多的人
尤其是他收藏了大量明末奏书
这些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但他的内心也充满疑虑
对清朝忌讳多多
遂将史料隐瞒不报
直到康熙七年公元一六六八年
朝廷再次下诏求书
允诺虽有忌讳之语
亦不治书
孙承泽这才在当年九月上奏时
止养山中应检旧日超存
集成十八卷
装成七本
呈诵前来
他献上的这十八卷史书就是山书
孙承泽晚年的另一大贡献是收藏了大批书画
并作鉴赏
他在退谷中潜心赏画
拔画
研究书画
孙承泽的鉴赏除了注意书画真伪和价值
还从史学家的角度
把书画作为历史证物
来补充史料记载之路
纠正历史记载之路
纠正书画鉴赏的心得
写成庚子萧下记一书
两三百年来
孙承泽以一名书画鉴藏家留名于世
在书画界的名声远胜于在政治
历史或理学领域的名声
不知道孙承泽地下有知
作何感想
孙承泽退休后
也教子孙读书
但子孙有想参加乡试或者应试当官的
他都加以拦阻
并要求家人衣食粗足
当知止足
孙承泽背负汉奸之名
于宦海沉浮多年
深知政治险恶
不让子孙参与其中
孙承泽死于公元一六七六年
死前一日
他沐浴更衣
坦然赴诗云
进退死生两大事
孤心留取赵幽虚
整整一百年后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一七七六年年底
国史馆修编明记二臣传
时代变了
当年打天下的人变成了守天下的人
要借崇讲忠贞
锋利
纯洁的大旗来巩固统治
于是
当年祖先辛辛苦苦争取来的公狗们
搜罗利用来定鼎江山的降臣们
需要再一次出来为大清王朝效劳
作为批判的对象
无论是谁
哪怕是为大清立下赫赫功勋的洪承筹
祖大寿
冯权等人
都是背叛旧主
屈膝投降的奸臣小人
大清王朝不需要奸臣和小人
如今要大力褒奖宣传当年拼死与清朝为敌
为明朝殉捷的史可法
黄道周
张黄炎等人
当年拒绝降清
招降越坚决
骂清朝骂得越凶
坚持抗清越久的人
越是忠贞不屈的典范
越要大力宣传
乾隆的诏书明明白白写道
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
指投降清朝的人
不能念其见有熏祭
量于生前
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
缘于祭死今卫
准情着理
自应于国史内另立二臣传一门
将诸臣士明及士本朝明事迹
据实执书
使不能先为隐士
即所谓虽孝子慈孙
百世不能改者
此时乃镇大中治政之心
为万世臣子执当常
投降清朝的洪承仇等人被异常高调的钉在了耻辱柱上
明记二臣传一共列明一百二十四个出示明清两朝的官员
其中又分甲乙两边
乾隆认为洪承筹
祖大寿等人客观上为清朝作出了贡献
列明甲边
而陈明夏
宫鼎兹等人既不忠于明朝
又在清朝无所作为
甚至非法乱政
列入乙边
孙承泽因为是三姓家奴
落入明记二城传
以编五十号
其所著山书遭到察禁
不得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