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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中的文明

作者 朱自清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浮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

我因急于来航

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

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现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

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兼流和劝说

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

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

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

却又有了精神文明的航船

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

故而乐之

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

两个军变是例外

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

我区区或者充个数

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

又舔为大夫之后

但也是例外之例外

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

这不消说的

都到了轮船里去了

士大夫虽也擒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

但千虑不免一失

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玩意儿骗得定定的忍性骇理的撇了那老相好

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

而光彩已减少许多

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

而国粹姜王的呼声

似也不是突然的了

呜呼

是谁之救鱼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

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

才不虚此一行

但从哪里下手呢

这可有些为难

踌躇之间

恰好来了一个女人

我说来了

仿佛亲眼看见

而孰之不然

我知道他来了

是在听见他尖锐的语音的时候

至于他的面貌

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

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

第二要怪那袭人的目色

第三要怪

哼

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呢

女人坐在前面

男人坐在后面

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

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

且慢

这样左怪右怪

其词若有汉焉

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

而熟知又大大的不然

我也曾约略的看来

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

至于尖锐的语音

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

倒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

却又另有缘故

在那语音里

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

他说

男人女人都是人

他要坐到后面来

因前面太济

实无他顾

合并声明

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

船家拦住他

他仗着他不是姑娘了

便老了脸皮

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

他随即坐在原处

而批评家的议论反然了

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

随便的说

男人女人都是人

是的 不错

做秤钩的也是铁

做秤锤的也是铁

做铁锚的也是铁

都是铁呀

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

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

于是众会都惜

这便成了定论

至于那女人

事实上早已坐下了

孤掌难鸣

或者她保玉了

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明了吧

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

而称传经商者流

对于明教之大防竟能抛遍的这样祥明

也着实亏他们了

中国毕竟是礼仪之邦

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座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

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

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

带着男人逞事

所以才祸不单行啊

说的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

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

带着五六分城市气

船家照他们的规矩

要将这一对生拉拉的分开

男人不好意思做生

女的却抢着说

我们是一堆生的

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

于是传家命令的嚷道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

大家都微笑了

有的沉吟的说

一堆生的

有的惊奇的说

一堆生的

有的嘲讽的说

哼 一堆生的

在这四面楚歌里

凭你怎样伶牙俐齿

也只得服从了

富者服也

这原本是他的本行啊

只看他毫不质变

毫不懊恼

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

便知他确乎是福也了

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

诸公未到至功

而论功行赏

船家有当首屈一指

呜乎可以风矣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

这正是我们的光荣

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灿然可见了

于是互殊

一九二四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