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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届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雪山大地作者
杨志军
获奖
四季风声二
新年还没有结束
母亲就骑着早红马再一次走向老营地
重新访问十二个健康人
想破解那个一直萦绕在心的谜
他们多数是有家庭的
跟麻风病人吃住在一起
麻风病菌怎么就绕开了他们
冬天有雪
他们不出墓
就待在自家的帐房里烤火喝茶抽烟
十二个健康人只要不睡觉
就都在喝茶和抽烟
母亲每见一个就都要瞧笑他们的茶碗
家里都很穷
连牛奶都喝不起了
满碗都是黑汪汪的茶
在一个高个子中年人面前
母亲忍不住问
没有酥油茶
你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了
酥油茶的味道已经忘记了
可是哪来的茶叶呢
你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出去
生别离山里有王子茶
不会吧
这么高寒的地方
怎么会长茬
高个子从一个羊皮口袋里抓出一把晒干的茶给他看
像茶又不似茶
他拿了一点闻闻
又尝尝
苦的舌头都麻木了
呸呸的吐了出来
以后的几天
母亲又走访了包括扎西头人和扎木爵头人在内的所有疑似痊愈者
发现他们只要坐在火炉旁
也都在喝茶和抽烟
他问
你抽的烟是哪来的
汤姆爵解开一个羊皮口袋给他看
生别离山里有烟叶
他抓出一点看看
这不就是你们喝的茶叶吗
尝了尝
又一次苦麻了他的舌头
却没有吐出来
而是一直嚼着
再看对方的茶碗
也是半碗黑汪汪的苦茶
你是头人
怎么连你都喝不上酥油茶
汤姆爵说
我已经习惯喝这种茶了
母亲说
没有酥油
也可以放点奶子嘛
放了奶子味道反而不好
就是说
你不是没有奶子
而是不愿意放奶子
欧耶
他打开木桶上的皮盖子让他看
里面是白花花的半桶牛奶
母亲的调查转向了喝茶和抽烟
发现新营地和老营地的人都在喝这种自制的茶
也都会把茶叶当烟抽
不同的是
有人天天顿顿喝
基本不喝酥油茶甚至奶茶
杰克岔开了喝
杰渴是喝苦茶
吃饭时喝酥油茶
有人冬天毛牧牛苦奶时节喝苦茶
夏天旺奶时节喝酥油茶
有人则以酥油茶为主
苦茶只是星星点点的喝
令人振奋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十二个健康人和所有创面干枯和结疤的疑似痊愈者
都是常年累月喝苦茶喝了至少二十年的人
王子茶长在什么地方
能带我去看看吗
苍牧爵先带他来到王子墓那个巨大的草丘上
扒开t恤 说 看
这就是草茎半眨
叶子细长
一株多茎
一茎多叶
虽然色泽枯黄
叶片却是完整的
母亲才挖了好几株
放进了衣袋
又问
哪里还有
他姆爵带他往前走
孤起的雪山脚下
一道葫芦形的平谷赫然在目
葫芦里布满了覆雪的高丘
积雪下面
牛毛草的包围中
到处都是王子茶
汤姆爵说
这种草太苦
牲畜是不吃的
枯黄的草也能喝吗
奥耶
苦味道还是有的
母亲决定从现在开始
鼓励所有的人
包括健康的人多喝王子茶
而他就要离去了
当然是暂时的
他告诉病人们
他一定会回来
他骑着枣红马走出了圣别利山口
想去县上时
又拐到去了州上
与其冒着被认出的风险去县邮电局给索爱院长打电话
不如直接去找他
他虽然去过州上
但见过的人毕竟少而又少
他向牧人打听从这里去舟上的路
然后快马加鞭
在遇到的帐房里借宿了三个夜晚后
走进了州府的街道
母亲奔向了州邮电局
对着电话说
我来了
我必须见到你
索爱院长紧张的说
千万别来医院
我去找你
见面的地点在州府街头的草原上
太阳就在头顶
衣服的云溪朝山那边滚去
积雪的反光带着风的节奏哗哗的闪动
刺得他眼睛又酸又痛
他不停的用手绢擦着眼泪
从衣袋里拿出王子查
说 你是藏医
看看这是什么草
治什么病
索爱接过来看了看
摇摇头
没见过
又尝了尝 说
这么苦
还有点辣
一定是带毒的
他说起自己的想法
这种生长在生别离山里头的植物
很可能对麻风病菌有抑制作用
就是不知道药名
药性和毒副作用
索爱说
我找人问问
阿尼玛青草原的藏衣属阿尼穷购的最厉害
母亲说
要快
越快越好
为什么
想想病人的痛苦就知道了
又说
他想知道传统藏医对麻风病有没有预防和治疗的办法
什么藏药有消炎抗菌
活血生肌和强壮身体的作用
有的话请给一些
所以说有合成的甘露散恐怕不起作用
拿来吧
配上王子茶看看
另外
它还需要青霉素
连霉素
红霉素
四环素等所有种类的抗菌素
需要用以辅助治疗的各种维生素片
需要从改善麻风病人的食物结构入手
增强他们的免疫力
具体的说
要有蛋巴
面粉和大豆
有蔬菜和水果
有各类维生素的合理摄入
索爱说
你说的食物需要大量供应
我没有办法
药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说着拉马就走
母亲叮嘱道
多多益善
知道了
哎 对了
还需要一些处方纸和油笔
两个小时后
索爱院长牵马回来
案件两边吊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
母亲接过缰绳就要启程
索爱院长从腰里摘下一个布袋
拿着吃的
又问道
想不想见见你儿子
想的话
我现在就去叫他
显然
母亲已经想过这事端然说
不见
你也不用告诉他
索爱说
也好
汲取强巴案的教训
不要一个串一个
但你我是非串联不可的
索爱苦笑一声
这都是命里的事
我也就认了
想想你和强巴
还不都是为了藏族人
你要保重
和病人接触一定要小心
知道 我走了
布兜里有水壶
酥油茶是热的
你赶紧喝
母亲说
欧耶 谢谢生
别离山医疗所的治疗又开始了
母亲从健康人中挑了两名年轻点的做助手
每天都会定点定量把药送到病人跟前
病人的用药不一样
有的用甘露散和王子茶
有的用青霉素
有的用连霉素
有的用红霉素或四环素
有的则是联合用药
都在试验阶段
母亲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的观察记录
过了几个月
他又去了一趟州上
用老办法再次见到索爱院长
补充了一些药
还得到了几页珍贵的资料
索爱说
他去省上开基层医院先进代表会
认识了一个兰州麻风病研究所的人
资料是托他寄来的
显示了国外治疗麻风病的情况
以及兰麻索对麻风病病理的分析
母亲追问王子查的事
索爱说
他找了两个原属阿尼琼贡的曼巴
都说不认识
母亲回到圣别离山的第二天
就见到了来看他的米玛
米玛说
我是学霸的妻子
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母亲知道爵巴完全有办法给他找一个新的藏身之地
安全而舒适
也不必为这么多病人操心
更不用担忧自己被传染上恶迹
但他拒绝了
他跟父亲一样
生来不是为了安全和舒适活着
他是那种天生的医生
骨子里带着慈悲
血液里流着记事
一见病人心里就痒痒
就想扑过去施展医术
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限
且有些医术迄今并没有被发明
但米玛的到来还是让他惊喜万分
他相信赞巴能增强人的免疫力
也相信绝巴和米玛一定会让圣别利山里的病人重新尝到赞巴的味道
可亲可敬的绝疤
是个为信任而活的人
不久
医疗所就有了独特的赞疤疗法
把碾成粉末的维生素和甘露散混在赞疤里发给病人
每人每天二两
又有一天
从山口那边骑马走来一个戴眼镜的人
他说他是阿尼穷贡的藏衣
人称眼镜曼巴
是强巴校长的好朋友
来看看强巴的女人
苗医生母亲紧张的问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眼镜曼巴说
索爱院长要是不说你在这里
我就不会来了
生别离山口是谁敢进的
就你 下来 是我
我再不进来
藏族人的脸面
曼巴的脸面就没地方放了
就算进来是人
出去是鬼
也比不进来就抹下人脸变成鬼强一些
他看到了无比美丽的雪山
草原 河流
看到了拔地而起的医疗所
看到了那么多住院的病人连连说着
阿泽泽惊讶的都把眼睛翻上了脑门
事情干得这么大
外面的人居然不知道
然后他也让母亲有了惊讶
他说他不走了
要和母亲一起治疗麻风病了
他拿出一些藏药作为见面礼
有龙魔金刚杵
糖 古特 大黄
梵田盒子
瑞香
狼读黑白
浪荡 双鳍
反侣手掌
盘龙
冬虫夏草
沙鸥 罂粟 银粉
味觉 羽毛 德金
雪莲花
黑芹椒
姜宝草
铁棒槌
马英子
天柱皇
丁子香
豆蔻果
蜂毛菊
避蜂石
绿松石
蓝宝石
五灵脂
龙胆子
尾灵菜
金露梅
仙鹤草
藏红花
木鹿雪
犀牛皮
赤勺
熊果
桑鹿
乌头
珍珠
珊瑚
贝壳
金粉
银粉
红铜等等
他一一指给母亲看
最后拿出王子茶
说
是你交给所爱院长的吧
我从来没见过
煮着喝了几口
像是有毒
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的毒就是毒坏人不毒好人的
不信你试试
肯定也不毒
你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毒病不毒人
以毒攻毒的藏药很多都是这个样子的
母亲问
这些药都是治麻风病的
没有一样能治
但配起来就不一定了
我试着配一配
慢慢看有没有效果
眼睛曼巴的到来
标志着圣别离山医疗所西医和藏医联合治疗麻风病的开始
效果渐渐明显了
但接着反复又出现了浸润和反浸润
弥漫和反弥漫
溃疡和浓烂
走向干枯和结巴的道路艰难而曲折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肉眼和皮肤的再生
希望和绝望同时出现
在畸形和残废仍在持续的过程里
时间在祈祷恢复信仰健康的牵程中慢慢滑动
母亲说
显然
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治疗的办法
但这种办法远远不够
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我们找不到
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就会渐渐失去
他又要出去了
想去一个更远的
他寄予最大希望的地方
他说
眼睛慢扒拉
你好好守在这里
我这次出去可能得一个月
去吧 去吧
我听说汉帝也有这种病
而所有的事
都是汉帝与藏地先进
母亲先骑马来到州上
把索爱院长约出来
说
你说你认识一个兰玛索的人
能不能写信介绍一下
我要去找他
那么远
你怎么去
可不可以从你这里借些买车票的钱
索爱看看天色
说
我现在还要去上班
六点钟
医院下班以后
你来找我
他在背镜处磨蹭到天黑
才拉马走向医院
等在门口的索爱带他来到一间无人的病房
给了他半口袋酥油站吧
一百块钱
一封信和一张车票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
我就不来送你了
最早一班发往西宁的长途客车七点开动
千万不能耽误
母亲叮嘱道
麻烦你关照一下早红马
她喜欢喝水
放心好了
我是个藏族人
知道怎么养吗
三天后
母亲到达了西宁
和这座高原古城一起来到的
还有犹豫
到底去不去呢
家里
家里
姥爷姥姥
梅朵和雄吉
还有央金面影亲切到就像阳光下的融化
就像最适宜的温度
最柔美的风
就像眼泪本身
一想起来就止不住夺眶而出
可是背上的水已经深沉
已经平静
掀起波浪的冲动只会让创痛决堤
然后一泻千里
他实在不想以一个逃亡者的身份出现在亲人面前
然后一顿哭泣再去逃亡
那会受不了的
亲人受不了
他也受不了
绝望的见面
凄惨的分手
又有什么可期待的
更何况还有被发现
被告密的危险
还有把亲人陷入罪错的可能
一经发现
他就只能自首
隐瞒和包庇将会让残缺的家庭更加残缺
母亲从长途客车停靠的汽车站直奔火车站
像一阵风
一个幽灵
从亲爱的人
温暖的家的身旁轻轻划过
没留下一丝痕迹和一滴惊扰
他买了票
在候车室过了一夜
又带着希望奔兰州而去
母亲没想到索爱认识的那个人不在兰州
麻风病研究所拒绝接待他
因为他没有单位介绍信
差不多是个盲流
他沮丧的在门口坐了一个小时
才想起应该问问那个人去了哪里
得到的回答是
赣南夏河医院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去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
你看看我们的牌子
这就是说他是出差
是为了麻风病
母亲又打听赣南夏河医院怎么走
然后来到了兰州长途客运站
还不错
赶上了一辆连夜上路的车
她可以在路上睡觉
不必再花住宿的钱了
又是一夜一天的路程
吃着所爱给他的酥油蘸粑
喝着用自带的陶瓷茶缸从路边人家要来的开水
母亲就像个讨饭的
有人甚至问他
讨饭的还坐车
他说
讨饭的怎么就不能坐车了
那人说
你去夏河医院就对了
诺布曼巴会把病人送给他的食物舍散给大家
除了诺布曼巴和讨饭的
那儿还有什么
麻风病人
诺布曼巴是治疗麻风病的神医
母亲不再说话
兴奋的想
见不到他要找的人
能见到这个诺布曼巴
也算不虚此行
客车于傍晚到达
晚霞照耀的夏河医院
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
在呼啸的大风中略冽起舞
母亲走向路人
问他们哪里有麻风病人
找到了麻风病人
又向他们打听诺布曼巴
显然
赣南夏河医院是母亲的福地
他在天黑之前
不仅找到了诺布曼巴
也见到了索爱院长认识的那个人
他们两个正好在一起
那人看了索爱的信后
说
我叫赵兵
听孙院长说起过你
一个女医生能这么做
真了不起
先住下吧
我身上没钱
住不起旅馆
那就住在医院
让诺布曼巴给你找地方
空空荡荡的下河医院
到处是可以住人的房舍
母亲一呆就是半个月
天天跟在诺布曼巴后面
问这问那
学他如何问诊
如何配药
如何治疗
诺布曼巴休息时
他就跟赵兵聊天
赵兵是兰玛索派来做调查的
都说诺布曼巴是神医
到底神在哪里
用的是什么药
有没有已经治好的病人
治到什么程度才算治好
麻风病人的数量及其状态等等
有一天
诺布曼巴突然说
你该回去了
回到需要你的地方去
母亲说
老师了
虽然你教导了很多
但我仍然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
诺布曼巴从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拿出一沓精子
说 数一数
这是几张
他数了
是八张
诺布曼巴说
我给了你八个配方
你好好看看
母亲看起来将信将疑
好像都是一般的草药
没有什么特殊的
能行
诺布曼巴说
这八个配方要是治不好
那就是雪山大地不保佑
赵斌看他有些疑惑
便说
符合我调查的结果
诺布曼巴用的就是这些药
赵斌和母亲一起告别了诺布曼巴
回到兰州后
他带他去了蓝马所
介绍了一些情况
送给他很多资料
又请他吃饭
安排他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宿
然后给他买了票
送他上了火车
母亲心情复杂的来到了西宁
又一次跟他的家
他的亲人擦肩而过
几天后回到州上
他在邮电局下班之前扑响电话
叫出所爱院长
在老地方见面
你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配齐这些药
舟上没有就派人去西宁
越多越好
说着把八个配方给了他
别忘了还有缸和酒
索爱笑道
你这是在命令我
好像你才是院长
我是你的采购员
不过你真要成了大院的院长
我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我是直来直去
免得浪费时间
嘛呢
我现在就得走
下次你不用再跑了
等配好了药
我给你送去
母亲骑着早红马
在晚霞辽阔的衬景中走向了生别离山
眼前的草原是橘色的
阳光不是消失了
而是跑到汉塔洞里去了
所有的汉塔洞都是金色的
都是大地朝向母亲的火眼金睛
友善的望着这个会产出麻风病而来的女医生
马蹄沙沙的响
草湿旺盛到能淹没兔子
绿的发沉发黑的地平线上
野花肆意烂漫
几只藏羚羊在花间伫立
安详的如同石雕
一座座草岗列队而来
簇拥着一顶孤独的帐房
母亲下马走进去
喝了一碗酥油茶
就又上路了
帐房的主人目送着他
知道看不见了
还在说
走夜路的人不累吗
住下来多好啊
